長平觀察:賈葭失蹤,睜眼之罪
2016年3月19日(德國之聲中文網)加拿大作家瑪格麗特‧阿特伍德的小說《盲刺客》中,有一個寓意深刻的情節:賽克隆星球的薩基諾城,曾因奴隸的勤勞而輝煌。地毯編織是它的支柱產業,工人全是奴隸中的兒童,因為只有孩子的纖纖細手才能幹出這般精緻的活兒。由於長期湊近織物勞作,孩子們長到八九歲全都瞎了。於是他們中間流傳著一種說法:只有瞎子才有自由。
中國知名媒體人賈葭,就因為眼睛沒有瞎,失去了自由。在全國"兩會"開幕日當天,他看見"姓黨"的網媒無界網主頁上,出現公開信《要求習近平同志辭去黨和國家領導職務》,感到十分驚訝,便告知了他的朋友、無界網執行總裁歐陽洪亮。賈葭和他的律師都多次表示,除此之外,他和這封信沒有任何關係。
無界網迅速關閉,刪除文章後恢復運行,相關人員都"正在接受調查"。沒有假裝睜眼瞎的賈葭,也被列入調查名單。先是他在陝西的親人遭到警方問話,隨後,3月15日,在從北京飛往香港出席講座活動的途中,他神秘地失蹤了。
秘密綁架與消息傳播
包括警方和航空公司在內的各個方面,都拒絕查詢或者回復有關賈葭行蹤的訊息。正因為如此"神秘",事實真相路人皆知:他已被當局羈押。四天時間過去了,沒有法律手續,沒有通知家屬,更沒有律師會面,甚至不知道辦案單位。從法律上說,這是一起綁架案。比江湖黑社會綁架案更糟糕的是,報案後警方置之不理,而且公眾不敢議論。
當局的野蠻給一些自我禁言者提供了藉口,他們以"沒有確切消息"為由拒絕發聲。一些西方媒體也遇到困難:傳統的新聞專業主義,把官方消息視為權威訊息源。其餘訊息源則須多方確認方可報導。官方一方面進行黑社會式綁架,一方面把公眾治成裝聾作啞睜眼瞎,"確切消息"實難尋覓。因此而舉世沉默,正好墜入當局挖的坑。
所幸輿論沒有作繭自縛,包括紐約時報、CNN、路透社等世界主流媒體都報導了這起"據傳"的失蹤案。國際特赦(Amnesty International)、保護記者委員會(CPJ)等權利組織也表達了關注。當局竭力掩飾的那封公開信,也得到更加廣泛的傳播。
宮廷權斗與民間抗爭
有關那封公開信的種種傳聞,也因此而甚囂塵上。公開信署名"忠誠的共產黨員",闡述習近平主政以來,獨攬大權,熱衷權斗,政治經濟、內政外交全面倒退,國家面臨"文革"重來之虞。公開信要求習近平主動辭職,讓位賢能,甚至提醒他考慮自己和家人的安全。諸多評論認為,這反映了中共高層的分裂與危機。不少人期待內部權斗帶來政治變革的契機。
賈葭曾經和我一起為香港《陽光時務》周刊工作。我們在編輯會上討論過權斗與變革的關係。其後,我在"主編的話"中寫道:"論是革命還是改良的主張者,都對古老的權力傾軋--改朝換代或者宮廷鬥爭--傾注了太多的熱情","幾千年來,宮廷政治浪費了太多的政治和社會資源。今天還有人對中南海內幕津津樂道,我只會把他當作一個舊時的說書人",而應當"遠離權力爭鬥,拒絕宮廷秘聞,關注個體權利,支持新型抗爭"。
我並不是說,高層權斗對政治變革毫無意義。但是,在中國,這往往成了阻止民間抗爭的理由。我寫了二十多年時事觀察,一直都有更"精通時事"的人勸告我說,高層某派正在精密部署,最好靜待佳音,勿要添亂。"某派"換了一茬又一茬,"佳音"從未幸臨。事實上,無論南韓、台灣還是緬甸,從內部權鬥到公開民主,反對力量的"添亂"至關重要。更何況,習近平上台前後,權力傾軋可謂血雨腥風。"唱紅打黑"的薄熙來進了牢房,"文革"幽靈卻愈加逼近了。
我也看過賈葭的一些文章,相信他和我一樣,對單純的宮廷鬥爭不感興趣,更不會去佯裝"忠誠的共產黨員",以"堅持黨的優良傳統"為名,為"我黨"的未來操心--我不知道這種策略是否靈驗,但知道使用和關心的人也太多了一點。中國缺乏的是堂堂正正的思想表達,直截了當的政治言說。
盲刺客與睜眼瞎
如此說來,賈葭是這場被誇大的權斗陰謀的"躺槍"(誤傷)者嗎?是,也不是。一方面,他顯然不會介入這種事情;另一方面,每一位公民,都可能成為宮廷權斗的直接受害者。因此,相對於那封公開信來說,我更關心賈葭作為一位媒體人、一位網民和一位公民的基本權利。看見一個訊息,轉告給一個朋友,就會被秘密綁架,這是多麼可怕的事情!
然而,這正是中國的政治現實。那封公開信的讀者,一定不只賈葭一人。然而,絕大多數人一聲不吭,趕緊躲閃。賈葭曾任職多家媒體,廣有交遊,盡識"思想大家"。失蹤之後,舊雨新知亦多作睜眼瞎,依舊談笑風生,甚至污名毀譽、落井下石。
真正的盲人因為想戰勝黑暗,其他感知能力往往優於常人。瑪格麗特‧阿特伍德的小說中,奴隸兒童眼盲之後,有的成為敏捷異常的刺客。然而,睜眼瞎不會生出這些本領,只會因恐懼和自欺而愚鈍,喪失對基本權利的體悟。這正是專制政治延續下去的秘密之一。
長平是中國資深媒體人、時事評論作家,現居德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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