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亦武專訪
2013年9月8日德國之聲:你的新書《洞洞舞女和川菜廚子》是一本對中國社會邊緣人物的訪談錄,很像你在德國第一次出版的"坐台小姐"這本書(《中國底層訪談錄》,德文譯名:Fräulein Hallo und der Bauernkaiser)。你為什麼覺得要您繼續這樣的故事?
廖亦武:這個工作我其實持續了許多年。只能說第一本在西方讓我成名的那本書,大部分是歷史當中的人物,有很多的老人。但是這一本書當代性非常強,是現在發生的事情。第一本也寫的妓女,但是是90年代的妓女。那個時候好像改革開放,離89年比較近,還是很原始的事情。但是現在的妓女-我寫的流動的暗娼,她最開始是從東北到了北京,然後到了四川,採取了這麼一種非常靈活的方式。
德國之聲:很多異見人士批評政府,批評共產黨,因為腐敗,但是看你的書,覺得全社會都是腐敗的。
廖亦武:我覺得上上下下都比較嚮往腐敗,證實了我以前的一個說法:當代中國就是世界上最大的垃圾場。這種垃圾場不僅僅是自然環境,而且是人的人生,人的思想。顯得非常垃圾。而且這種垃圾大家並不覺得有什麼恥辱。整個社會都是在往下沉。
德國之聲:有的故事讓人覺得難以置信。比如說吃胎兒的湯。
廖亦武:其實媒體上國內就有報導,而且是台灣的商人過來吃胎兒,而且有那種胎兒的照片,把胎兒當作一種飲食,曾經人們趨之若鶩。這已經不是因為飢餓。我曾經在第一本書裡寫了三年大飢荒,那時候吃掉女嬰是因為飢餓,大家是沒有辦法。現在是為了享受而去吃胎兒。
德國之聲:你剛才說這些事是報紙報導的,你當時是直接去找他(採訪對象),還是碰到的?
廖亦武:這是我直接去找的。雖然說當時不公開,比較隱蔽,但是大家都知道那個地方。這個故事應該還是發生在10多年前了。當時相繼報紙上又報導了另外一個和我這個相似的,就是台商吃胎兒,為了養顏壯陽,為了增加自己的性能力什麼的,延年益壽,覺得那個是最補的。
德國之聲:去年得到德國的書業和平獎,您講了一個話,說這個帝國必須分裂。
廖亦武:你看了我更多的書,看了第一本"坐台小姐",監獄的自傳,子彈鴉片,再看了這一本,你會覺得這麼龐大,這麼墮落的一個國家,如果它不分裂,這些人這麼生存下去的話,它將影響這個世界。我覺得分裂是最好的辦法。
德國之聲:但是中國的很多異見分子很喜歡表示愛國主義。您難道不覺得這樣的想法對大部分的中國人會非常挑釁。
廖亦武:我覺得放在歷史上來看,中國很多時候處於分裂狀態,中國很多思想家也不是全部都贊成統一,贊成分裂的仍然還是很多。所以說從幾千年的歷史上,我覺得我這個想法簡直不算什麼。至於今天,只能說這些人沒多少文化, 不太熟悉中國本身的歷史而已。
德國之聲:中國政府很喜歡找一個(攻擊批評者不愛國的)說辭。
廖亦武:最近五毛黨攻擊我的言論就是關於中國分裂的問題。對於我個人的攻擊當然是特別的多。我看關於這個話題,有三個星期都很熱鬧,發表了很多文章都是圍繞這個話題。關於分裂和不分裂,當時中國網路上討論很多。可能有100多篇長篇文章都在討論這個問題。通過這個討論,我就被更多的人知道。有些人就說,這個人是不是瘋了,因為以前沒人這麼明目張膽地提出這個問題。他就會找我的作品來看,看了之後覺得這個人思維還是正常的。還有去年官方批判我批判得比較厲害,那麼這也是一種宣傳。《環球日報》先後發表兩三篇文章批判我,包括我的哥哥,我的媽媽都是通過官方的批判知道我現在的狀況。
德國之聲:最近西方關注的有幾個事,比如你得到(德國書業)和平獎,出版了你的書,莫言榮獲諾貝爾獎。你雖然批評他,但是你難道不覺得西方對中國更感興趣?
廖亦武:我覺得我得這個獎基本上還是德國的書業協會幾方通過民主投票選出來的,所以我非常自豪。它獎給了我的文學,獎給了我的勇氣。它的程序基本上是透明的。所以那天一名年輕的女士台上說,廖亦武,向你的勇氣致敬,那我當然感到自豪。但是,諾獎是個什麼機構呢,它完全不透明。這當中它和共產黨的勾結至少要保密50年。這當然不是一個民主的機制,不是一個好的方式。我肯定不願和莫言並列。他就是一個共產黨官員,每一次發言他都和這個國家,這個獨裁國家高度一致的。從這一點講,我對他的批判是自然而然的。
德國之聲:但是有幾個作家雖然在作協,也有一些書被警告的。比如余華。他也是作協成員,但他的《十個詞匯裡的中國》,《活著》都是被警告的,但他還是作協成員。您覺得有沒有一條中間的路?
廖亦武:當然有中間的路,有些作家寫了批判現實的作品,他在政治方面至少是沒什麼表態,沒有直接說和獨裁站在一起。那麼莫言在這點上做得非常過分。他是直接和獨裁站在一起,甚至說毛澤東是個偉大的歷史人物。他等於就是獨裁文化的一個典型代表。從這點看,其他那些作家,哪怕是走中間道路,還沒有像莫言這樣。瑞典把這個獎給了他,我不知道這當中是什麼原因,我想可能是一種利益吧,利益交換。
德國之聲:中國的知識分子和你寫的那些東西有關係嗎?
廖亦武:有些關係。比如你剛才說的余華,閻連科,他們寫了一些,但是沒有我做得那麼徹底。從另一個方面,我也非常贊賞那些徹底的人。比如說艾未未最近出了一個歌,唱搖滾,我看了歌詞也很贊賞,比如我的朋友孟煌,他作為一個畫家能夠去抗議去裸奔,我也滿贊賞的。做人如果老是在中間走,其實也是滿痛苦的。我能夠理解他們,但我不願意那麼去做。
德國之聲:你有沒有希望有一天回到中國?
廖亦武:我希望有一天回到四川。中國對於我是一個惡夢。
採訪記者:Mathias Bölinger
責編:洪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