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平觀察: 小粉紅遭到英國鋼琴家種族歧視了嗎？

（德國之聲中文網）一群強烈要求不要曝光肖像的中國人，在近幾日獲得了超乎尋常的曝光量。當事人之一英國網紅鋼琴家卡瓦納（Brendan Kavanagh）發布的幾條相關影片，已經超過七百萬次瀏覽。加上多家主流媒體和自媒體的跟蹤報導，觀看/閱讀人次遠遠超過一千萬。幾位被稱為「小粉紅」的當事中國人身份被曝光，其中一位在自己的「小紅書」帳號公開回應。

事情發生在上周五（1月19日）的英國倫敦聖潘克拉斯（St. Pancras）火車站，卡瓦納在一架公共鋼琴上進行直播表演，走來幾個手持中國五星紅旗的中國人（其中一位自稱華裔英國人），以肖像權為理由，要求卡瓦納停止拍攝包含他們的畫面，並刪除已經拍攝的此類影像。卡瓦納回應說這是公共場所，英國法律允許拍攝，倘若不願入鏡，走開即可。但這幾位中國人/華人聲仍然堅持自己的要求，隨後試圖指控卡瓦納種族歧視和性騷擾。隨後來了一男一女兩位警察，男警察支持了卡瓦納的意見；女警察試圖說服他停止拍攝，遭到拒絕，悻悻然走開。

單就這一事件來說，它只是每天發生的成千上萬的街頭紛爭之一，也沒有造成嚴重後果。成為輿論廣泛關注的公共事件，是因為它背後隱含著近年來一再引人注目的政治現象：中國「小粉紅」對西方公共空間的侵蝕，以及西方人應該怎樣對待中國人。

五星紅旗是中共旗子嗎？

「小粉紅「是指傾向中國民族主義立場、擁護中共統治並為之進行辯護或者參加中共宣傳活動的年輕人。根據公開影片中這幾位中國人/華人的言行舉止，以及其中一位的公開回應，他們顯然屬於「小粉紅」群體。

卡瓦納顯然對政治並不陌生，明白英國公眾對於中共普遍反感。他一再強調小粉紅們手中的五星紅旗，稱之為「共產主義小紅旗」或者「中共小紅旗」（The communist flag），並詢問他們是否來自中國。小粉紅指控他「種族歧視」，是一個「種族分子」。

從表面上看，他稱五星紅旗為「中共小紅旗」是一個錯誤。但事實上，作為中國國旗的五星紅旗，其圖案是四顆小五角星環繞一顆大五角星，大五角星象徵著中共，四顆小五角星象徵著社會各階級，是「黨政軍民學，東西南北中，黨是領導一切的」的形象闡釋。因此，可以說五星紅旗是比黨旗還要黨旗的「中共紅旗」。對此，小粉紅也從不否認。面對卡瓦納如此明顯的「錯誤」，攻防精明的小粉紅們並沒有予以更正。因為他們也不敢強調「國旗」不等於「黨旗」，那無異於宣稱「愛國不等於愛黨」。

小粉紅們舉著國旗，希望打造「愛國」形象。然而，從他們的本意來說，他們支持的是中共政權，並不在乎國家和人民。比如，中共和俄羅斯簽訂秘密協議，出讓了大批爭議領土，他們不會去抗議；中共的「大躍進」政策餓死數千萬人，他們不會去抗議；中共實施荒唐的「清零」政策大規模關押民眾，他們不會去抗議；中共把經濟搞垮了，股市一蹶不振，他們不會去抗議。如果有人要批評中共，他們反倒要去抗議了。因此，卡瓦納稱他們手中的五星紅旗為「中共小紅旗」，可謂恰如其分。

種族身份與政治身份的差異

那麼這位鋼琴表演藝人有沒有對小粉紅進行種族歧視呢？

種族歧視（Racial Discrimination）是因為膚色、人種或是其他種族原因有關的歧視。從這個意義上說，卡瓦納強調小粉紅來自中國，是一種涉嫌基於種族特徵表達偏見與歧視的言語。

不過從上下文看，他更多是強調的是小粉紅的政治身份，因此說得最多的還是「他們手持中共小紅旗」，並對此表達了明顯的厭惡——反復強調英國是尊重自由的民主國家，意指中共領導下的中國是一個可怕的專制國家。

指認一個人或者一群人的政治身份，並對此表示厭惡，算不算種族歧視呢？顯然不算。在美國，左右兩派中有些人互相咒罵。在德國，無數人提到極右翼政黨選項黨（AfD）都感到痛心疾首。這些都不算種族歧視。

因此，要對中共政權表達厭惡和憤怒，最好的表達方式直接說出政治觀點，比如告訴小粉紅，他們支持的是一個殘暴的專制政權，為人類文明所不齒；如果用國家或者種族來區分，比如說「小心啊他們來自中國」，則可能涉嫌種族歧視。

但是，當一個國家或者民族肆無忌憚地對另外的國家或者民族進行威脅、侵略和殺戮的時候，受壓迫者的憤怒譴責可能另當別論。比如，1937年的南京人說「我痛恨日本人」，1939年的波蘭人說「我痛恨德國人」和今天的烏克蘭人說「我痛恨俄國人」，顯然不應該被認為是種族歧視。

當中共在香港殘酷地鎮壓民主抗議運動的時候，當中國軍機頻繁地飛到台灣周邊進行戰爭威脅的時候，很多中國人前往香港和台灣，都感覺到自己不受歡迎，他們指控香港人和台灣人歧視中國大陸人，包括那些公開支持中共的鎮壓和威脅的中國大陸人。這種指控是否成立，恐怕要放進政治環境和政治身份中進行具體分析。

小粉紅厲聲呵斥背後的中共話術

現在我們來看看為什麼說小粉紅們攻防精明。在倫敦聖潘克拉斯火車站的這起事件中，一位男性小粉紅對卡瓦納的攻擊尤其令人印象深刻。他首先以肖像權為由要求鋼琴表演藝人停止直播並刪除影像，然後用種族主義回應「中共小紅旗」，隨後厲聲呵斥對方性騷擾，並一再要求道歉。在每一個環節，都有可能讓對方陷入難以自證清白的處境之中。

首先需要說明的是，這主要不能「歸功於」小粉紅個人如何擅長靈機應變，而是來自來中共官方的整體話術。這套話術的核心就是挪用西方主流話語並加以扭曲，用這些旨在倡導民主自由的話語為專制辯護。《環球時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它反復引用西方的多元包容價值觀，把自己打扮成多種聲音中的一種，教育西方人要理解和包容中共專制政權。實施上，它對多元包容的政治毫無興趣。在國內，「多元包容」正是他們所要抵制的普世價值之一，「定於一尊」是公開宣傳的政治目標。

同樣的邏輯，小粉紅並不在乎民眾的權利，自己在國內也不會一口一個權利，一口一個自我選擇。但是，他們知道，在英國「權利」是一個響當當的詞語，可以理直氣壯地喊出來。

種族歧視和性騷擾，更是很多西方人都難以承受的兩大指控。而在國內，小粉紅們為中共對西藏、新疆的種族壓迫唱贊歌，並參與圍攻反對性騷擾和性別歧視的女權主義，導致很多倡導女權的社群網站被關閉。

不過，小粉紅們一不小心就會露出本色。比如，其中一位小粉紅對同伴被當作日本人而感到憤怒，想要用狹隘的民族主義來收割國內民眾的支持。那位厲聲呵斥卡瓦納不要碰觸他的女同伴的小粉紅，說出的理由竟然是「你跟她不是同齡人」（意思是「你是一個老頭子，有什麼資格碰這位年輕女性？」），暴露了年齡歧視，也扭曲了性別歧視的定義。

這位鋼琴表演藝人沒有往他挖的坑裡跳，而是始終盯住他們的政治身份——「中共小紅旗」，成功地獲得路人的同情和支持，而且堅決抵制警察的試圖勸阻他發布影像的和事佬作為——反復提醒警察不要成為小粉紅們的私人保鏢——小粉紅們的話術終究未能奏效。

這起事件看上去以網紅鋼琴家卡瓦納的勝利收場。然而，後續的訊息顯示，倫敦聖潘克拉斯火車站的這架據稱由知名歌星埃爾頓‧約翰（Elton John）捐贈的鋼琴已經被隔離帶圍住，並由兩名警衛看守，等於暫時取消了這個包括郎朗、艾莉西亞凱斯（Alicia Keys） 、裘斯荷蘭（Jools Holland）在內的明星都在此獻過藝的公共表演場地。不用說，小粉紅對此處公共空間的侵蝕並沒有白忙。人們甚至無法知道，這個結局是出自當地警方或者公共空間管理者的謹慎行事，還是來自中國大使館的壓力。

對於那些分不清種族身份與政治身份的西方人來說，所有中國人遭受歧視的可能性又增加了幾分。

作者長平是中國資深媒體人、時事評論作家，六四記憶 ‧ 人權博物館總策展人，現居德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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