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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文:四十有惑,文化无隔

采访人:亚思明2007年8月9日

即便“太阳”没有照常在威尼斯上空升起,姜文也是一个天生的话题人物。这位喜欢导戏的演员,同时也是热爱演戏的导演,似乎每隔七年就要“手痒”一回:正因有了光芒不减的《阳光灿烂的日子》、余音绕梁的《鬼子来了》,习惯了失望的中国观众才会如此企盼《太阳照常升起》。采访他的时候正是北京奥运周年倒计时的开始,再过几个小时,天安门广场就要举行隆重庆典。隔着电话听筒,听他浑厚低沉的嗓音缓缓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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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照常升起》剧照图像来源: Jiang Wen/ La Biennale di Venecia

德国之声:姜文,你好!你准备什么时候动身来欧洲参加威尼斯电影节?

姜文: 还没定呢! 北京的事儿比较多。我听人家安排吧。听放映公司和制片公司安排。

德国之声:上一次来威尼斯是14年前吗?

姜文:上一次是什么时候?我想一想……

德国之声:第一部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是93年拍的,对吧?

姜文:对,那是94年去的。之后,又去过一次,是97年,是张艺谋的《有话好好说》。

德国之声:不过,作为导演来威尼斯参赛还只是第二次。你的这部新片特别让人期待,因为头两部作品的口碑都还不错。但你又是一位难产的导演。从2000年拍《鬼子来了》到现在,为什么中间会隔这么长的时间?拍一部片子,最困难的地方是什么?

姜文:我还做着演员的工作呢,这期间我演了5部电影,还能剩多少时间?这是第一。第二,导演一部电影,创作一部电影。不可以那么随意吧。别人可以。但我不允许自己那么做。在我看来,世界上的好作品都不是随意拍出来的。你看库布里克的东西也不多,包括你们德国那个拍《香水》和《罗拉快跑》的导演。为什么要让每个人拍那么多片子呢?我觉得我们能看到很多片子,是来自于很多不同的人,这个很好,很理想。但是某一个人拍得太多,不一定是件好事儿。

德国之声:对于你个人来说,做演员对于做导演是一种促进,一种补充吗?

姜文:那得看故事。有些故事是这样。但有句话,我得说:没做过演员,我怎么做导演。没做过演员,我又怎么能导出好戏来。这个,是肯定的。

德国之声:现在的这部片子——《太阳照常升起》,是怎么想起来拍的?是因为那部小说《天鹅绒》激发了你的灵感?还是因为你一直都想拍这样一个故事?

姜文:在看《天鹅绒》之前,我看到了这个电影中的三个故事。看到《天鹅绒》之后,我看到了第四个故事——这不一定是按顺序的。《天鹅绒》把那三个故事又照亮了一遍。然后,这个电影已经完整地出现在脑子里,所以我就要把它拍出来。

Jian Wen The sun also rises auf der Biennale in Venedig
图像来源: Jiang Wen / La Biennale di Venezia

德国之声:但是片子的名字又是叫《太阳照常升起》,让人想起海明威的同名小说,二者有什么关联吗?

姜文:没什么关联。只有这个名字是一样的。我喜欢《照常升起》这个名字。我记得,当年那个女作家(格特鲁德·斯坦因)给他在扉页上题了一句话:“你们都是迷惘的一代”。但我想,“迷惘的一代”非得是他们那一拨儿的?哪拨儿都迷惘——人,年轻的时候都会迷惘吧。

德国之声:你现在不是已经到了不惑之年吗?你真的已经不惑,还是照样很惑?

姜文:那是孔老师那么编排的一句顺口溜吧。最真实的情况,我看不见得是那样。

德国之声:作为一名导演,你创作的动力来自于哪儿?

姜文:来自于生活,来自于梦想。没什么特殊的。我觉得都这样。

德国之声:你的上一部片子——《鬼子来了》,也倾注了你的很多心血,国际上声誉也很不错,但一直不能在电影院正式上映。中国电影的审查制度,对你的创作是不是一个很大的限制?对创作积极性是不是一种挫伤?

姜文:首先有审查制度,就是对很多人的限制。但对我个人来说,我不会不开心。因为,我改变不了它,也不会对我的内心有什么限制。我的内心还是自由的。

德国之声:今后你有出国发展的可能吗?

姜文:有合适的故事,可以啊。

德国之声:有没有来欧洲长期生活的可能?

姜文:我在那儿生活过。我不知道算不算长期。而且也许以后还会去。我不太想这件事儿。我该在那儿的时候,我就在那儿了。

德国之声:有些人会有很强烈的归属感。你没有吗?你不会觉得你属于中国,属于北京,在那儿你是最自在的?

姜文:我觉得在哪儿我都很自在。在柏林我也自在,在巴黎,在罗马,哪儿都自在。就是有一件事儿会比在北京麻烦,就是说话。不能完全听得懂,不能完全透彻地表达一个意思。

德国之声:来这儿的时候,有没有文化的隔膜感?

姜文:没什么隔阂感。很自然。

德国之声:您的太太,或者说,前妻吧,是一个法国人。很多人说,异国恋看似浪漫,但其实不易。你是否也有同感?

姜文: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容易。所谓不容易,是不分种族的。只要两个人拧吧,不对劲儿,就算是邻居,也是不对劲儿。如果两个人顺溜了,舒服了,即使相隔再远,也会一见如故。我觉得拿文化隔膜来说事儿,只是一个借口。就是——我懒得搭理你了,就算是文化隔膜。想搭理你的时候,没有任何隔膜。男人和女人,有什么隔膜呀?男人和男人,我也觉得没什么隔膜。不顺心了,那就刀枪相见了,全是隔膜——你说的话,全听不懂。顺心了,就怎么都对。我不觉得文化有那么大的差异。

德国之声:德国除了拍《罗拉快跑》和《香水》的汤姆·提克威之外,还有没有你喜欢的导演?

姜文:我喜欢施隆多夫。而且施隆多夫本人也帮助过我做《阳光灿烂的日子》,我非常感谢施隆多夫本人,也感谢德国电影界的朋友。没有他们,《阳光灿烂》就出不来。所以我跟你说,文化隔阂,那都是扯淡的。因为我虽然在中国,那么多的电影导演,也没有人伸出手来帮助我把片子做完。倒是一个我从来没有见过,只听说拍过《铁皮鼓》的一个叫施隆多夫的德国导演看了我的40分钟样片之后说,哎,这小子,我一定帮他把片子做完。这是个好片子。

Jiang Wen's The sun also rises auf der Biennale in Venedig
图像来源: Jiang Wen/ La Biennale di Venezia

德国之声:你来过德国多少次了?

姜文:我不记得了。去过几次吧。包括在那儿做片子,参加电影节。还有,前年我又专门去看了一次施隆多夫。我想借你们这个机会,好好替我感谢他。

德国之声:好的。一定转告。有一个问题,我很想知道:在公众印象里,你总是一副非常自信的样子。生活中的你也是这样吗?

姜文:我觉得我跟普通人没区别吧。哪一个人可以永远自信,哪一个人可以永远不自信?都不会。总是交替的吧。如果说自信,我倒愿意那么来理解:自信等于你知道不能做什么。

德国之声:你不能做什么?

姜文:很多。

德国之声:比方说呢?

姜文:还有什么比方说的。我不能做爱因斯坦,我不能做纳什,我也不能到月亮上去插旗子。或者,我根本也不愿意做。

德国之声:你最愿意做的事情,都是跟电影有关系的?

姜文:也不一定。我也愿意盖房子。如果给我一个机会,我愿意盖一座城市。

德国之声:当建筑师。

姜文:对呀。总之我喜欢劳动吧。

德国之声:除了电影,生活中还有什么重要的事?

姜文:很多。生活本身就是很多的东西。电影是个表达方式。 电影本身没什么,就是工具吧,像纸和笔一样。然后你有什么要表达的,就通过电影表达了。没有什么要表达的时候,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呗。

德国之声:我有一位同事,一定要让我转告你:她觉得你特别适合去演《黄金时代》(王小波小说)里面的那个王二,陈冲特别适合去演陈清扬。

姜文:好啊。那我一定回头好好看看,再跟陈冲商量商量。我觉得她的这个想法很不错。你替我谢谢她。

德国之声:好的。我没有什么别的问题了。祝你威尼斯一切顺利。

姜文:好!也谢谢你!